【注释】:
这首诗题目有两种不同文字,今采此题,而弃“咸阳城东楼”的题法。何也?一是醒豁,二是合理。看来“西”字更近乎情理,──而且“晚眺”也是全诗一大关目。
同为晚唐诗人的李义山,有一首《安定城楼》,与许丁卯这篇,不但题似,而且体同(七律),韵同(尤部),这还不算,再看李诗头两句:“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这实在是巧极了,都用“高城”,都用杨柳,都用“汀洲”。然而,一比之下,他们的笔调,他们的情怀,就不一样了。义山一个“迢递”,一个“百尺”,全在神超;而丁卯一个“一上”,一个“万里”,端推意远。神超多见风流,意远兼怀气势。
“一”上高城,就有“万”里之愁怀,这正是巧用了两个不同意义的“数字”而取得了一种独特的艺术效果。万里之愁,其意何在呢?诗人笔下分明逗露──“蒹葭杨柳似汀洲”。一个“似”字,早已道破,此处并无什么真的汀洲,不过是想象之间,似焉而已。然而为何又非要拟之为汀洲不可?须知诗人家在润州丹阳,他此刻登上咸阳城楼,举目一望,见秦中河湄风物,居然略类江南。于是笔锋一点,微微唱叹。万里之愁,正以乡思为始。盖蒹葭秋水,杨柳河桥,本皆与怀人伤别有连。愁怀无际,有由来矣。
以上单说句意。若从诗的韵调丰采而言,如彼一个起句之下,著此“蒹葭杨柳似汀洲”七个字,正是“无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再从笔法看,他起句将笔一纵,出口万里,随后立即将笔一收,回到目前。万里之遥,从何写起?一笔挽回,且写眼中所见,潇潇洒洒,全不呆滞,而笔中又自有万里在。仿批点家一句:此开合擒纵之法也。
话说诗人正在凭栏送目,远想慨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片云生,暮色顿至;那一轮平西的红日,已然渐薄溪山,──不一时,已经隐隐挨近西边的寺阁了,──据诗人自己在句下注明:“南近磻溪,西对慈福寺阁。”形势了然。却说云生日落,片刻之间,“天地异色”,那境界已然变了,谁知紧接一阵凉风,吹来城上,顿时吹得那城楼越发空空落落,萧然凛然。诗人凭着“生活经验”,知道这风是雨的先导,风已飒然,雨势迫在眉睫了。
景色迁动,心情变改,捕捉在那一联两句中。使后来的读者,都如身在楼城之上,风雨之间,遂为不朽之名作。何必崇高巨丽,要在写境传神。令人心折的是,他把“云”“日”“雨”“风”四个同性同类的“俗”字,连用在一处,而四者的关系是如此地清晰,如此地自然,如此地流动,却又颇极错综辉映之妙,令人并无一丝一毫的“合掌”之感,──也并无组织经营、举鼎绝膑之态。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在“事实经过”上是一层推进一层,井然不紊;然而在“艺术感觉”上,则又分明象是错错落落,“参差”有致。“起”之与“沉”,当句自为对比,而“满”之一字本身亦兼虚实之趣──曰“风满”,而实空无一物也;曰空空落落,而益显其愁之“满楼”也。“日”“风”两处,音调小拗,取其峭拔,此为诗人喜用之句格。
那么,风雨将至,“形势逼人”,诗人是“此境凛乎不可久留”,赶紧下楼匆匆回府了呢?还是怎么?看来,他未被天时之变“吓跑”,依然登临纵目,独倚危栏。
何以知之?你只看它两点自明:前一联,虽然写得声色如新,气势兼备,却要体味那个箭已在弦,“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意趣。诗人只说“欲”来,笔下精神,全在虚处。而下一联,鸟不平芜,蝉吟高树,其神情意态,何等自在悠闲,哪里是什么“暴风雨”的问题?
讲到此处,不禁想起,那不知名氏的一首千古绝唱《忆秦娥》:“……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诗人许浑,也正是在西风残照里,因见汉阙秦陵之类而引起了感怀。
咸阳本是秦汉两代的故都,旧时禁苑,当日深宫,而今只绿芜遍地,黄叶满林,唯有虫鸟,不识兴亡,翻如凭吊。“万里”之愁乎?“万古”之愁乎?
行人者谁?过客也。可泛指古往今来是处征人游子,当然也可包括自家在内。其曰莫问,其意却正是欲问,要问,而且“问”了多时了,正是说他所感者深矣!
“故国东来渭水流”,大意是说,我闻咸阳古地名城者久矣,今日东来,至此一览──而所见无几,唯“西风吹渭水”,系人感慨矣。
结句可谓神完气足。气足,不是气尽,当然也不是语尽意尽。此一句,正使全篇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好处,确有悠悠不尽之味。渭水之流,自西而东也,空间也,其间则有城、楼、草、木、汀洲……;其所流者,自古及今也,时间也,其间则有起、沉、下、鸣、夕、秋……。三字实结万里之愁,千载之思,而使后人读之不禁同起无穷之感。如此想来,那么诗人所说的“行人”,也正是空间的过客和时间的过客的统一体了。
(周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