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我是开水
你是茶叶
那么你的香郁
必须倚赖我的无味。
2
让你的干枯柔柔的
在我里面展开,舒散;
让我的浸润
舒展你的容颜。
3
我们必须热,甚至沸
彼此才能相溶。
4
我们必须隐藏
在水里相觑,相缠
一盏茶功夫
我俩才决定成一种颜色。
5
无论你怎样浮沉
把持不定
你终将缓缓的
(噢,轻轻的)
落下,攒聚
在我最深处。
6
那时候
你最苦的一滴泪
将是我最甘美的
一口茶。
那是如何一刻的灿烂华丽──
从无忆念开始,
灭诸相、离诸缘、舍诸见
直到无生住灭
无取舍而常自静;
那是如何慈悲喜舍的投火飞蛾──
在燃烧中蒸发,黄金与水银结合
如何水乳交融的生生世世啊!
所有来世今生情缘
就这般付诸於青铜躯体永远
鎏金的菩萨
鎏金的岁月;
这是大明永乐弥勒坐像
头戴五叶高冠,身饰珍宝璎珞
手结转轮法印
双足结跏趺莲座
两朵并蒂莲花分别缘肩而上
左肩花瓣涌托着一只甘露宝瓶
这名最胜的古度婆罗门
当年世尊如此承诺──
将来必承佛位
於龙华会上度一切有情!
可是十大弟子恳辞至精舍问疾后
兜率天菩萨亦不堪任诣彼处
因为在受记一生里
实在难分过去、未来、或现在
鎏金弥勒法相庄严
微笑中有一种悲悯宽容。
微笑继续感染其他菩萨
半跏文殊刚自五台驾返
左足踏地,右足蜷盘狮背
这位妙德吉祥一定在想
与独卧一床的维摩诘机锋对答──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有情色身,亦不过地水火风幻合,
有疾菩萨如何随众生脱疾苦海
无从攀缘而慧行方便
则要看十步以外
右手持剑,左手结三宝印
结跏趺座於莲花的文殊师利!
莲茎自腕穿臂至肩蜿蜒直上
与尸际并齐是另一朵绽放金莲
好一座华美庄严鎏金菩萨
半裸中有衣带自双肩飘逸垂下,
大明永乐年间
腰线非常细软
所有冷漠原是恒久渴望
犹似静候一首诗的美丽呈现
经历了许多人间苦楚
终於彻底明白了:
有一种道
不知比知好,
有一种禅
假比真还真,
有一种往事
忘记比思念长,
有一个国家
去国比忧国容易。
他终於就出现在猝不及防的清晨
身姿高雅清逸
初度相逢的犹豫里──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细碎的蹄声。
」
那一定是征人频频回首的奔蹄
或是情人清晨朝露挥别的叮咛?
难道你的蓦然出现
真是诗中预言里年轻的神?
并且不断以宿命向我宣示──
许多苦痛随着时光应验
注定不可转移
譬如疾病与衰老
相爱或别离
还有千般恐惧与万般难舍。
他踩着簌簌林叶漫步前行
面临进入那陌生与人的世界
充满虚伪、猜疑、奸诈、机心
还有贪婪和嫉妒,奢侈与贫穷
他的步姿孤独缓慢
甚至近乎一种难堪寂寞
我一生最是熟悉!
那是一次又一次的沉默试探
前面的都市与文明就是诗
与鹿的死亡!
多年来有人每天奔逃回来
不断被狩猎而负伤流血。
据说所有的缺憾都来自完美的追求。
就像那天清晨的阳光,疏疏落落
透过浓密的竹林和杉木,
倾情的洒在长满清苔的山岩,
彷佛有一些去夜的露水,隐隐约约
依恋著残余的叮咛与气息,
你一脚高一脚低踩在童年路的追忆里,
忽然,一阵山雾就莫名其妙的涌来了,
你忘情的转过头来,
好像要对谁说,
好像就只有谁才会明白你要说的──
那一些美!
可是谁也不在,
因为能要到的往往不想要,
想要到的往往不能要,
那一些憾!
就像满山的大树,
遍地的铜铃花,
在阴凉谲秘的山风里,
传来一阵一阵的蛙鸣,
你忘形的停下步来,
彷佛要对谁说──「听!
」
好像全世界所有的秘密,
都应该两个人来分享。
所以缺憾就是局部的完美。
犹似完整人生内的不完整,
犹似那夜品茗完了春茶,
长夜无寐後,彷佛有一种声音,
不断的回旋与询问:
为什麽你跟我都不属古代的中国?
为什麽我们标流得如此之远?
为什麽生命的涡漩是如此的巧妙?
离开了的终要回来,
离别了的终要重逢,
迟早都会有一些话,
留下了残缺之美的证据,
像诗般的缠绵,
小说般的魔幻。
我们在春天的屋子里,
喝著绿茶,聆听古琴,
并且看著屋外的流水与落花,
春天已经来了,
我们开始谈论生命,
以及种种的困惑,
譬如永恒,爱情,与及轮回之类,
一朵杜鹃悄然地飞坠,
并且在一个小小的涡漩里打转,
嫣红的花瓣开始为水势入侵,
浑似一节漉湿的衣袖;
我们仍然固执地追述彼此的感觉──
「今早的心情像新沏的一壶茶,
不浓也不淡。
」
「我们两人在生命滂沱的大雨下
偶尔避雨在屋檐而相识,
而竟也爱上了。
」
在时光的迢递里,
即使在如此短暂的早春,
我们探索著彼此的相同与相异,
并且争执著一些生命毫无意义的困惑,
譬如永恒,爱情,与及轮回之类,
可是我们又隐隐知道,
再没有什麽现在的事件与人物,
能够取代那些过往刻过骨,镂过心的──
你永远想著追忆著你的,
我永远想著追忆著我的。
我们都知道,
无论如何缠绵的现在,
瞬间就成弹指的过往了。
无论生命如何喧哗愤怒,
在半夜最孤独的时刻,
身傍唯一的伴侣仍然是一个孤独的你,
所有眼泪都是自己眼泪的触发,
所有叹息都是自己叹息的回萦。
我们无奈一如春天的落花,
随波逐流在时间的河流里,
我们手足无措於小小的漩涡,
浩劫之余,我们也曾飘泊,
并且庆幸劫後的残躯,
我们会彼此依偎怜惜,
静静感觉时光的流淌,
我们好像感觉到──
生与死,
爱与恨,
合与离,
似乎坚持著它们反覆的规律,
所以在春天的夜里,
我们格外珍惜──
短暂的生,
短暂的爱,
还有短暂的合!
暮色像一块轻柔的紫缎,
把我们像花蕾般包拥起来,
有一种温暖弥漫在我们底语言里,
因为我们在追忆,
一个季节或一个市镇,
一些事件的触发和结束;
我们知道──
春天的屋子,
春天的古琴,
春天的杜鹃,
永远不会消逝,
一如我们底魂魄,
秋天的叶落,
犹似死亡,
春天的新叶,
犹似转世,
消逝的是我们固执的身分,
以及一生固执的恋情。
淅沥的流水,
点滴的时间,
弹指之间,
念瞬之间,
无奈与执著之间,
惟有沉默的屋子,
魔幻的古琴,
黯魂的杜鹃,
坚持著弹指间的古朴,
以及孤寂。
假如我们只有一日的短暂相聚
那么我愿把一生的漫长诉说
露重的清晨
除了鸟叫与太阳
吵醒你的应该是一壶香浓的黑咖啡
然后在圆形的玻璃桌上
面对一丛窗外淡紫而羞怯的雏菊
愚騃的童年
动荡的少年
不过是把臂之间
杯底咖啡的沉殿吧
至於壮年的奋烈
则一如早报漏读的新闻
动魄的事件
只能偶而勾起黄花的惊叹
而中年缠绵的泣血
惟有午后倾盆的骤雨
稍而助长其一泻不可收拾的声势
真的,那堪一生事
长遣一日说
夏末冗长的酷热
初秋顿然的清凉
清凉与酷热
一换一惊心
宵来的惊梦
梦醒的泪痕
依稀中暗暗忖量
惟有梦中一生的长久
才能抵消世间日后的决绝独自
据说那个僧人一觉醒来
梦的痕迹在他眼前
一一展现—像荒山雪领
一行行错落凌乱的足印;
他一烦心,便悔然在于思的满脸
剪下长长催睡的睫毛;
据说一夜之间
一株株的苦茶就长出来了—
并且能收敛
在家的火气。
出家的情渴。
可是我又怎能在一口茶里
细尝出上半夜的春梦?
在碎花青瓷的小杯里,
去推敲出变色与涩味?
去沉浮起伏的当儿,
去找出那些蹙结的念头?
每次你都这样说—
茶没有凉,你就走了,
壶里的茶叶
仍浓郁一如你反覆
强调的乡愁。
每次你也这样说—
茶泡一次,你就走了,
暖壶与开水
仍是我山盟的炽热,
你海誓的激情。
那僧人叹了一口气
眼前株株茶树
将来页页公案
让那些俗家弟子禅师头陀
在茶饭后晨钟暮鼓之际
拼命地追敲;
你迢迢千里西来,
究竟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什么意思?
今夜我俩该如何追溯彼此的身世?
我纵有千言相询,
你亦无片言以对,
孤灯之下,
你默然裎裸以示,
以刀锋的波涛,
以及无法弥补的崩缺,
柔然展呈一段无声的中国,
一节无法入史的轶事,
国家大事,
江湖恩怨,
都尽在不言之中了。
然则我俩底相逢开始自今生,
抑是往世?
我横刀审视,
冷然弯弯的柳叶,
犹似当日紫禁深蹙的娥眉,
纤瘦斑驳的把柄,
一如当日城破之夕,
啮臂盟心的齿痕:
「自君之出矣,
思君如日月;
日月如水流,
无有穷已时。
」年华伤逝,
时节复易,
纵使相逢,
亦不相识,
亦不能娓娓相诉,
当年在生死的俄顷,
彼此患难的扶持,
如何在剑影刀光的江湖,
成为一种难舍难分的身世。
最伤心的还有──离别後的相逢,
只可吁嗟,
不可相问,
不可再以生死相许,
只能以残余的今生,
报答当年令你蒙尘的遗弃。
不必追问为何降临,期盼已久的彼此
原是一种默契。
一夜之间
细雪无声裸裎以雪白肌肤
另有一番无人诉说的恣意;
雪继续落著
心事未敢透明,雪线下降
想起艾青,以及《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松花江畔的松嫩平原
原是蒙古哲里木盟游牧地
江边两岸──
有一簇簇冰花凝结在松叶柳枝
长堤十里晶莹透亮
遥远的东北家乡非常寒冷
没有星光的晚上
诗句非常寂寞,无力。
从一趟伤心之旅回来
积雪盈踝
手足情深在松下留影
如一张锋利刀片阳光凌厉掠过
薄薄有一丝隐痛
去夜新雪轻轻飘落
一如他平日温柔语气
惟恐惊动黑夜
带来黎明;
翌日捧读谷崎掩卷无语
雪子婚姻当真雨雪霏霏般懊恼吗?
然而那夜相聚犹胜小别
夫人捋袖研磨墨砚
夫君拈毫勾勒枝干
再著她补上树影婆娑
有限时光捕捉无限幸福
生命原是一幅画沉默完成!
醒来卷帘望去
好一趟细雪茫茫
收拾心情继续赶路
从一个城市到下一个城市
像一叶颤抖的芦苇,雪霁後,在风中。
沿著石阶过去,
除了一抹惊心的苔痕,
就是一滩滩疏落的水渍,
水渍的形状,
赫然是一颗颗手掌般的枫印──
好像不能磨灭的,
永远不会消失,
经验的创痕,
无论如何掩蔽於冬苔的深绿,
都难免在有意无意间,
向世界宣示一种不挠的讯息──
曾经如火般枫红过的生命啊!
必须如火般烙向永久的回忆。
可是为什麽每次见面所能肯定的,
却是见面後的离别?
为什麽离别後不能肯定的,
却是见面的相逢?
为什麽一切要归诸定数?
明明是苦痛的爱恋,
却要纠缠?
明明是幸福的保障,
却要逃避?
为什麽要等到这时候才去爱一个沧桑的男人?
为什麽要等到白发才去怜惜他?
为什麽要等到最好的诗才读它?
为什麽是爱情,
就必须有两种身分,
一种名分?
「我怀著满空的感激与期盼,
来给你光芒与温暖,
我私下忖量,
矜持的你,遥远来奔,
是多麽矛盾而困难的事,
你必定曾反覆推敲──
要来或不要来,
要见或不要见。
虽然我是如何珍惜每一刻的过往,
如何期盼每一刻的将来,
可是现在羞赧的你,
却挣扎不安於
如何反悔一个承诺。
」
「为什麽你深沉的叹息
总带著长长的怨怼?
为什麽你欲言又止的神色,
总带著女儿梦幻一般的眼神?
为什麽有爱情,
千万不能发生在两个城市?
千万不要在国破山河的时代,
而怀著孤臣孽子的遗恨?
为什麽你直等待我悠长的沧桑,
犹如等待那最好的诗人,
才选择了我?
」
可是在无数学府冷漠的傍晚,
推门出去是好冷清的手势!
是夜竟仍不知道已经是夜,
是孤独仍然不断害怕孤独──
哀伤於孤独,
而甚至拒绝孤独!
举目茫然四顾,
满地是喧哗飞舞的落叶,
就是没有一个人在身边,
把左手圈向你右边的手臂,
於是风在簌簌的响,
雨在淅淅的下,
你在踽踽低首而行,
没有人注意你,
没有人尊敬你,
没有人认识你,
你是无数飘落枫叶的一片,
血渍嫣然,
你是中国心中的一阵隐痛,
流落在下,
而把一切归诸於命数的秋天,
好像这就是哀乐的中年,
而华夏的晴朗春日,
永远等待下一代的年轻人。
正如每人也一度曾新鲜过,翠绿过,
并且急不及待地把枝桠伸向青天,
可是这已是枫印时期,
「是孤独,
永远都是孤独。
」
你喟然而叹,
然後双手把衣襟拉紧,
消失在仓皇的夜,雨,及风。